投篮手臂僵硬,铜陵市滨江一号院

  

     

  

  “飞雪拍白鹿原天,笑书神人倚绿园。”就像“有井水喝的地方就有柳诗”一样,有中国人的地方,就一定有金庸小说里的铁粉。十四经参与了几代人的青春。在与历史融为一体的“成人童话”语境中,金庸的作品创造了一个可以抵抗平凡生活的文学乌托邦。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勇士和战马,他们乐于互相报仇,教人如何生与死。最伟大的人是英雄,是为国为民的侠客.   

  

  “人生若在世,去朝露。当我的灵魂回来时,我是多么悲伤。”   

  

  咣当一声,戏散了,头白了,书还在。   

  

     

  

  1985年5月,《射雕英雄传》在铜陵电视台播出。每天下午两点开播,连播四集。所以也开始了逃课看《射雕》的一天。二年级的课程讲重,讲轻,但奇怪的是,家长默许了我们的逃课。事实上,我们在看《射雕》的时候,没上班的时候,大人们搬了个方凳坐在后面,看得同样津津有味。回想起来只有一个原因:8、3版《射雕》的无限魅力。现在,很少能看到咸宜的电视剧了,不管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   

  

  《射雕》给我们留下了很多遗产。   

  

     

  

  翁美玲饰演的蓉儿成了我们共同的初恋。皮胜雪如铃,高级厨师的厨艺和武功传播了父亲邪灵的真实故事(虽然练的不小心)。后来继承了师父洪七公的打狗法,与杨康斗法,夺得丐帮帮主(如果是华山派或者崆峒派就没意思了)。这些优点只有一个能撼动人心,何况一个人。在特定的时间和氛围里,蓉儿是我们心目中的完美女孩。蓉儿为完美做了注脚。当我们说“京哥”的时候,我们都觉得是在称呼自己。我们的灵魂依附于郭靖,与蓉儿一起欢笑、一起哭泣、一起快乐、一起悲伤,一起冲进变幻莫测、步步为营的陷阱江湖。每个男生固有的武侠情结被《射雕》深深激发。甚至很多人会产生幻听:一个人独自在家或者学校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京哥”。唐冰就是这种情况,她深深地陷入了对蓉儿的单恋。有一段时间,我晚自习的时候,窗外经常有“蓉儿,蓉儿”(高度仿真版郭靖的声音),是唐冰做的。后来听说唐冰是治疗抑郁症的。第二,金庸热突然爆发。“飞雪射白鹿原,笑书神倚蓝月”,这十四部金庸作品开始在学生中流传,手头有这些书的学生顿时火了起来。你必须贿赂饼干、糖果和其他零食,才有机会借用它们。   

  

     

  

  麻烦的是,《射雕》第一部完了,《时间的灰烬》第二部一完,暑假就来了。平时熙熙攘攘、挤满人的校园,突然变得空无一人。更有甚者,据说第三把华山论剑被邻市电视台借走了。9月份开学才会在铜陵电视台播出。在暑假长达两个月的漫长等待中,我们无法停止对蓉儿的集体思念。如果思念和孤独是爱一个人最重要的特征,那么我们就集体暗恋蓉儿(说是暗恋,是因为大家口头上都否认自己在和蓉儿谈恋爱,这叫默契)。这就像上帝在某个时间和地点把蓉儿送到我们的心里,然后让我们感到孤独。   

  

  这种孤独带来的痛苦,尤其刻骨铭心。虽然因为工作调动,父母搬了好几个地方和学校,但我们家一直住校。其他同学上学和回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在家和在学校。在我,学校和家是一体的,校园就是家,操场就是家的后院。家校结合的好处就是方便,可以比别人多睡半个小时。缺点是没有变化,没有调整居住条件的余地。到了节假日,别人兴高采烈,我却是刚开始有点兴奋,然后就是孤独无聊开始的那一天。如果是暑假,那两个月的孤独足够长了。现在,蓉儿使孤独的内容变得具体而丰富。此刻的孤独不是孤独,而是孤独的时候想念一个人。她的脸,眉眼,笑容,话语,无数低头低眉的细节,都是孤独的源头。   

  

  铜陵县地处江南丘陵地带,二中在县城西部,三面环山。整个学校呈“通”字形。教室和宿舍建在周围的山顶上。“通”字下面的空隙是大门,中间的平地是我们平时玩耍的操场和球场。操场是我平日里最喜欢的地方,但现在,操场上空旷冷清的气氛让我觉得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天上的云不动,只是挂在北方的山上,一直仰望着那个地方,好像很久以前就占据了那个位置。没有风,树林一动不动,像个沉默寡言的人。没有蝉,也没有鸟。一切都很安静,仿佛一直都是这样。“蝉在林中静,Tonamiyama更静”,但我希望哪怕是一声蝉鸣和鸟鸣也能打破这种可怕的寂静。但是没有。在空旷的天空下,我的心里只有我和蓉儿。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华山论剑的结局了:论武功,欧阳锋第一。而是练了九阴真经,却练成了一门奇功。但他是个疯子,所以自然不可能像王重阳那样傲慢。一登大师,局外人,不屑于争天下之长。邱浮在铁水上,放下屠刀,成佛了。他献身于佛教,成了易大师邓的弟子。   

洪七公和黄老邪,一个是郭靖师父,一个是郭靖老泰山,两人点到为止,承心相让,结果郭靖勇夺北侠之位。两人哈哈大笑,一个说蓉儿偏心,一个说蓉儿女生外向,笑罢携手飘然而去。最后的画面是郭靖和蓉儿骑在马上,向草原深远处走去,走进夕照初敛的暮色。

  

借来的金庸的书快放假时同学就在催,只好不情不愿地还给人家。我在暑假只有一本书可读:《魏晋六朝诗文选》。并非我喜欢古诗文,而是因为刚去铜陵的头两年,实在没有别的书可读。这本书是读过私塾的爷爷的藏书,不知怎么的到了父亲手里。但肯定不是爷爷送的,他一向对自己的书很宝贝。一想到他摇头晃脑吟诵唐诗的样子,我就觉得既滑稽又好笑。大概也不是父亲随手顺的,他只对马哲有兴趣,家里桌子上用铁夹别住的一排书都是马选、列选之类的。书是线装的,纸色泛黄,颇有古籍的样子。漫不经心的看,翻来覆去的看,本来就很旧的书很快就散架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我想,陶渊明之所以喝喝小酒,赏赏菊花,日子过得那么悠然,是因为他有老婆、有孩子、有田、有地、有树,还有仆人,是个地地道道的有产主义者。他说自己的家“环堵萧然,不蔽风日”,在我看来是诗人的夸大其词,这和李白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是一个道理(鬼才信李白会拿五花马、千金裘换酒喝!)。倒是略迟于陶渊明的刘宋诗人鲍照勾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握君手,执杯酒,意气相倾死何有。”“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能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人生一世,自当像郭靖那样,大开大阖,不仅“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还有一个红颜长伴左右,这才是丰富、完整、不苟活的一辈子。

  

有时候我躺在山坡的草地上,想着乱七八糟的心事。山上树木茂盛,葱郁、荫凉。父母亲一年前就由老洲中学分别调到铜陵县二中和一中。一中和二中走路快点不过十五分钟的路程,但他们俩分居两处:母亲带妹妹住在县一中,父亲带我住在县二中。母亲的工资管她和妹妹,父亲的工资管我和他自己。这种模式别人看了奇怪,家里亲戚也颇有微词。特别是爷爷,当他们面说过好几次。可能他们这种生活模式持续了好几年,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还有好处:生活中的摩擦少了、争吵少了,眼不见,心不烦(现在,步入老年以后,他们真是相濡以沫了,连上趟街都要两个人一道)。到了暑假,父亲就到外面代课创收。代课的市电大有点路,父亲一般早上七点出发,中午十二点回来。有时候下午有课要接着上,中午就在电大食堂吃午饭。这种情况下父亲会事先准备好我的午饭,到时间我自己热饭热菜。学校里有几个教职工家的孩子,可是要么交道少,要么谈不来,玩不到一起去。同样家住学校的校篮球队队友、平时玩得比较好的陶子到县少年篮球队集训去了。大部分时间,我一个人在家。写作业是不可能的,暑假作业以前一直是快开学时突击的,现在更是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我们家在东边山坡上,三间座北朝南的平房,平房南面三四米处是一座五平米的小厨房,厨房边码着一堆父亲的学生帮忙砍的柴禾,可以一直烧到冬天。父亲的房间是东边的大房间,我住在西边的小房间,窗户正对北面,没有钢筋窗棂,不算大也不算小。推开窗户,刚好够完整地看到窗外的一片世界。树林、绿叶、远处的山峦与白云都已经看腻了,那条从墙角边逶迤而来的小路都已经看旧了。我莫名地期盼着一个人的出现。这个人好像是蓉儿,又好像不是。有一天,这条小路上还真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岁,个头挺高,一米六五至一米七之间。她每天下午大约三点钟,手上拎着一只白色的塑料包,从北面校园围墙的墙角处转过来,然后就沿着那条小路向我走来,走过我们家的墙角,不见了。她的皮肤很白,连衣裙的下摆很短,胸部丰满的像两只排球,再走近一点,脸部轮廓有点像杨康的老婆穆念慈。我开始期待每天下午三点钟的到来。她走来的过程就像是电影的慢镜头。而我也像看电影一样,预先坐好在位置上,静静地等着电影开幕。当然,这是无声电影,没有字幕,也没有灯光。等她走过我们家的墙角,电影就算结束了。

  

  

一天早上,父亲夹着包出门的时候,说他今天晚上还有课,回来很晚。中午和晚上的饭菜已经准备好了,让我不要等他,自己到时间热饭、睡觉。这天下午的三点钟,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没有来。我把暑假作业胡乱扔在桌上,开始动手写一封信,写了撕了,撕了又重新写。边写边等,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一个人来。吃过晚饭,在院子里练了一阵九阴白骨爪。借着月光,我看见泡桐树干上似乎有五个指印,不知道我的九阴白骨爪练到第几重了。我只知道练到第九重的时候可以“摧敌首脑”。接着,又练了一阵双手倒立,练累了,就躺在山坡的草地上。夜晚天空高远,月亮又大又圆,我透过疏密相间的树叶的罅隙看着又大又圆的月亮,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时,墙角那儿出现了一匹马―有点像郭靖驯服的那匹小红马,但要高大威猛一些。它从那条小路朝我飞奔而来,披下来的金色的鬃毛抖动,打着响鼻、喷着气,踢踏踢踏地等在我面前,似乎认定了我就是它的主人。我飞身上马,勒紧缰绳,蹬紧马鞍,一声“驾―”,红马长嘶一声,跃上山坡,向开阔处的草地飞奔而去。山坡下有一道三米长的沟壑,红马纵身一跃―这时,我浑身一颤,好像腾云驾雾时掉到地上,醒了,下边一阵沁凉。我梦遗了。这是我的第一次。

  

过个一个月,就是八月初的样子,陶子的篮球集训结束了。他还给我带来一个好消息:带他的张教练觉得我的球也不错(陶子有些卖弄地说他帮忙说了不少好话),让我参加第二期县少年篮球集训队,队友来自县里和下属两个镇的中学。陶子还说其中好几个以前和我们打过比赛。这真是个大好消息:除了有一帮队友能在一起玩不说,还发两套运动服(两件蓝色的背心,两件白色的运动短裤),而且集训地点就在母亲所在的县一中的球场。唯一的缺点就是要起早,五点多就要起来,六点钟准时开始。父亲还是每天按部就班地出去代课创收。我每天一大早起来,用塑料袋带一个鸡蛋、一碗米饭,到母亲那儿做鸡蛋炒饭。训练的强度很大,整整一上午要练习400米跑、弹跳摸高、跳台阶、运球、立定投篮、分组对抗六个项目。我每天累得到家倒头就睡,有时睡到下午五六点,中饭、晚饭并作一顿。有一天的集训休息期间,有几个队友看着我在一边坏坏地笑,有一个我叫不出名字、来自顺安中学的,大声说铜陵县在中国地图上是什么样的形状呀。我知道他们一定在影射我什么,但到底是什么我莫名其妙。训练结束,到了家,我躺在山坡的草地上,一欠身的时候才发现:由于睡的太踏实,我竟然没发现自己头天晚上梦遗了。黄褐色的污迹在白短裤上是那么醒目,真像一副××市或××县的地图,又像一小块形状不规则的随风飘动的旗帜。

  

第二期县少年篮球队集训一结束,正好学校也开学了。市电视台准时播放了《射雕》第三部华山论剑,我们照样翘课把它看完了。奇怪的是,我们对蓉儿再没有那种恋人的感觉。现在,蓉儿是女主角,我们是观众而已。好像经过了一个夏天,就把我们心中所有美好的感情都消耗尽了。

  


  

  

  

周海,70后,安徽省枞阳县人,写散文,偶尔写诗。大学期间开始写作,著有散文集《风吹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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