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只怕有一天你会比我先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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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二十七年,太臣宫皇后病逝,太子今日骑快马至此,仍未能见她最后一面。   

  

  我躲在皇后寝宫外的角楼里,看着古贤瘦弱不成形的身体冲进寝宫。很快,一个国家的王子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看来我真的做错了。因为我的仇恨和不甘,皇后被迫离开了皇宫,古贤也和皇后永远分开了。我以为报复他们我就开心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心痛。   

  

  女王死后,这世上没有人会像爱女儿一样爱我。   

  

  一个   

  

  楼兰是大禹边陲的小国,多年来与大禹相安无事。但大哥称王后,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不得不派公主嫁给大禹。我父亲生前有很多妻女,但娶公主这样的工作不是什么好事,大家都避而远之。毕竟大禹皇后名声在外,盛传皇帝的后妃们都杀了她的手。   

  

  我今年十六岁,还有四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待嫁姐妹,但我妈家境贫寒,我妈生前最不受待见。哥哥不是同父异母的哥哥,这个烫手山芋终于交到我手里了。   

  

  我的婚姻极其卑微。两个使节一辆马车从四月到六月,我正好遇到了大禹的都城。   

  

  我住在驿馆,两个使节去红红寺要求面谈。他们去了半个月。当我以为他们把我留在驿馆的时候,两位使节醉醺醺地回来了,我在他们的醉咒中听到了我未来的命运。   

  

  我不过是哥哥送给年近半百的大禹皇帝的一个玩物。现在大禹皇帝不愿意接见他的使节,更不愿意把我纳入后宫。使节们不能工作,所以他们想把我卖到妓院去喝酒。   

  

  我站在虚掩的门后很久,才去厨房委托厨子煮了一锅醒酒汤。半个小时后,醍醐灌顶的汤送到了我的面前,我大方地拿出一锭银子作为赏钱。人走后,我往汤里放了足量的红芪。   

  

  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楼兰了,我的国家,我的家庭再也容不下我了。   

  

  两位使节死得很惨,四肢发紫,身体蜷缩成一团,我满不在乎地搜查他们的房子寻找财物。   

  

  就在我准备拿钱走人的时候,一群官兵突然包围了驿馆。不一会儿,一队整齐的警卫列在我家门外,我心中充满疑惑却无波。   

  

  我是楼兰公主。我不该在处决两名家臣时惊动政府。更何况看起来我也不是来带人的。   

  

  迷迷糊糊中,门外的警卫已经跪了一地。脚步声传来,一个身着紫袍,目光冰冷的年轻人被引进。那少年白净高挑,胸前一长一短一大一小的白色玉佩,黑金相间的腰带上挂着一把破云扇。我知道他一定是个宫里的人。   

  

  我将右手放在左肩上,向楼兰鞠躬道:“楼兰公主阿西尼娅已经见过殿下了。”   

  

  这一次,他有点惊讶,但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点点头说:“公主远道而来,奉命带她入宫。”   

  

  “陛下派殿下来的?”皇帝求见的时候没有见他,死的时候想见我。   

  

  “我奉母后之命,带楼兰公主入后宫,受封侯。”听到这里,我惊呆了。我还没来得及从刚才的话中完全恢复过来,就听到王子说:“公主,求你了。”   

  

  我木讷地跟着王子走出驿站,上了马车。直到马车起来,我才在衣襟间胡乱擦着手心的汗。   

  

  玉大皇后嫉妒心强,没心没肺。后宫只有一个贵妃和一个弃妾,继承人是她唯一生下的太子。   

  

  进了后宫,还能封什么?无非就是封了个公主,再找个死的理由。父亲在世时,楼兰后宫每年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和母亲坚持了十六年,直到父亲去世,哥哥即位。现在,我要进入深不见底的后宫,成为一条献祭的鱼。我想冷静下来,但我忍不住颤抖。   

  

  马车停在宫门外,我听到王子说:“宫中无马,请公主带着她孤独地走进宫里。”   

  

  我掀起窗帘,踮着脚站在车厢下面。当我踏上木墩时,眼前一片漆黑,我直往地下走去。   

  

  我晕倒了。我假装的。   

  

  我不聪明,没有心机。我还没想好怎么对付谣言里的恶毒女王,就为了崇拜晕了。   

  

  2   

  

  是王子带我去了皇宫。我趴在他背上,突然觉得,要是他是我要嫁的人就好了,那我可能就不用逃出皇宫了,这样我又可以有个家了,也不用担心这个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在我半睡半醒的时候,有人扇了我一下。我睁开眼睛,看到的女人很像我妈。我伸手去抓,却是空的。当我醒来时,我看到皇后坐在沙发上,戴着一颗白色的玉珠,穿着蓝色的制服。   

  

  女王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她虽已不再年轻,却独自在风韵上刻画了一层寂静,令人大开眼界。   

  

  醒来的时候,她笑得眉毛都弯了,我真的没办法把“吃醋的女人”这个词和眼前的这个人放在一起。   

  

  但理智告诉我,人不可貌相,于是我轻轻推开她的手,跪在榻上,跪拜道:“尼娅向娘娘鞠躬,失仪了。希望娘娘见谅。”   

  

  “不要紧张。我知道你差点被自己的特使卖了,受了委屈。我既然带你入宫,大禹就是你的家。”   

  

  一双手摸着我的头发,轻轻摩挲着我的头顶,然后把我扶了起来。   

  

  原来,这是大禹皇后,为人和善,对人好。谣言流传至今,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黄倩   

着我出了屋子,看着满院子开得热闹的芍药,她对我道:“以后你就是云妃了,住在这璀云居,离凤栖宫可近了,有什么事都可以直接来找本宫。”

  

我木讷地点了点头,等反应过来该谢恩的时候,又听见她继续道:“来了大昱,也该有个中原的名字,便叫你嫣云如何?本宫与今上福薄,只有阿显一个孩子,一直都想有个女儿,如今你入了宫,就当是本宫的小女儿了。”

  

话音刚落,宫门外便传来一女子娇憨的声音道:“娘娘!我入宫的时候你可是也这么说的!”

  

来的是位瘦瘦高高,脸蛋却圆润如频婆果的少女,年岁应与我相仿。

  

“金金啊,快来快来,这是嫣云,以后总算是能有人与你一块玩了。”皇后伸手去招呼那女子,她便提了裙摆跑过来,路过芍药花丛,惊起一片蝴蝶。

  

这是十八岁的李贵妃李金金,入宫比我早了三年,生平第一要事是吃喝玩乐。

  

大昱的皇宫远比我想的祥和得多,大昱的皇帝与皇后夫妻恩爱,皇帝不愿纳新人,所以不愿见我,是皇后见我可怜,才跟皇帝闹了脾气,执意将我接入宫中。

  

我在第二日的晚膳时见到了皇帝,许是国事操劳,他发间已花白了一半,太子顾显眉宇间的冷峻与他如出一辙。

  

席间的气氛有些吓人,皇帝板着脸,顾显一言不发,皇后偶尔给坐她身侧的我和李金金夹菜,李金金埋头吃饭,我动了动筷子,食不知味。

  

有些煎熬,我偷瞄李金金,她眼神瞟了眼四周,似乎是发现了问题所在,三两下将碗里的饭菜吃了个精光,走到我身边牵起我道:“圣上,娘娘,我们吃完了,我先带嫣云出去玩了。”

  

我被她牵着出了门,又见她回头道:“顾显,你也来啊,我们去太液池喂鱼!”

  

出了宫门,顾显也跟了上来,李金金领着我们,真就去了太液池。

  

太液池开了一池子莲花,池边是矮矮的垂杨柳,晚间的风微热,晚霞紫红,照在荷花上,如美人缚薄纱,清贵却勾人。

  

李金金在池边喂鱼,顾显同我站在垂杨树下,他道:“没想到你杀两个使臣眼都不眨,却会因为怕见母后而装晕。”

  

谎言被拆穿的时候人总是会有些窘迫,我也一样。

  

他既然看穿我又不曾当面揭穿,倒也算是给我留了情面,如今四下无人,我恶狠狠道:“太子殿下,你这样拆穿别人,不怕被杀人灭口吗?”

  

顾显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站到我身前,用手划过我的头顶,俯视我时,嘴角还撇了撇。

  

他一句话没说,却给了我足足的蔑视,我实在想不到,看起来一本正经的顾显,竟也是个满肚子坏心思的少年郎。

  

我不服气地推了他一下,他没动,我却没站稳往后倒去,顾显眼疾手快将抓住我的手,我本以为被他拉起时会撞入他怀中,他却一个侧身躲了过去,另一只手撑地,在空中转了一圈才稳住身子。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炫耀他的武功,他只是不想与我过多的身体触碰。

  

“云娘娘,这太液池水深,可千万站稳了。”顾显道。

  

我笑道:“多亏太子身手机敏,才让嫣云幸免于难。”

  

云娘娘,太子,我的身份是他的庶母。

  

3

  

顾显住在宫外,可他每日早朝后都会留在承清殿帮圣上处理政务,在宫里用了晚膳才出宫,有时宫门落了钥,便会歇在承清殿的偏殿里。

  

我尚未入宫时,顾显便是李金金唯一的玩伴,他们相识得早,李金金入宫做妃子前就跟他是熟识,所以多半时候她都会去承清殿外找顾显,顾显闲时也会陪她在宫里逛逛。

  

现在我入了宫,她每日都会来找我,更多的时候是找我一起去等顾显得空,三个人在一块时,也是她和顾显有说有笑的时候多。

  

可我觉得这样也还不错了,倘若我就此克制住了心中的痴妄,我们就这样一辈子,我一辈子在宫里,也挺好的。

  

我在大昱的后宫过了第一个生辰,圣上请了楼兰的厨娘给我做菜,娘娘亲手给我做了个花灯,李金金用蹩脚的针线给我绣了个荷包,顾显送了我一把小巧的弯刀,上面刻着我的名字,嫣云。

  

我的十七岁生辰过得圆满至极,我饮了酒,在月下为他们跳了祈福之舞,愿太阴君娘娘保佑我身边在意之人,得康乐与平安。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顾显要行冠礼了。

  

冠礼在太宸行宫举行,我和李金金破例微服去观礼。

  

太子的冠礼排场极大,有三师主礼,皇帝和皇后亲自授冠,又请宗族二十四名长辈压服,燃三尺高的香,拜天地神明敬江山社稷,鼓声壮烈激昂,我看着顾显踩着鼓声一步步走向高台,那一刻,彷佛万物无色,只他一人如星如月。

  

可是鼓声才落,忽而一支箭矢射入宫内,直逼圣上,顾显飞身上前,用破云扇将箭矢斩断,随着内官高呼一声:“护驾!有刺客!”人群开始骚乱,有刺客从四面八方涌来。

  

李金金却有预料似的,拉着我往楼内跑,可这时人群四散,有人不断地冲撞着我和李金金牵在一起的手,她道:“嫣云你跟紧我了,我爹爹叫了人来接应我们的。”

  

我脑子里懵懵的,只奋力抓着她的手艰难向前,却不知被谁推搡着,手中一空,我和李金金被挤散。

  

眼看着刺客越来越多,李金金回头寻我不见,她也只能继续往前走,而她的身影也随即消失于涌动的人群。

  

礼台上,圣上身边的黑甲卫很快拿下胤王,可叛乱的士兵却越来越多,随着行宫宫门被破,大批叛军涌入宫内,我被人群带着不知是该往哪边跑。

  

叛军渐进,个个凶神恶煞尖嘴獠牙,见人阻拦挥刀便砍,身边的文人墨客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有的跪地求饶,有的拿出随身的财物乞求保命,而女子们则被拖拽撕扯着衣衫,光天化日之下就行着不轨之事。

  

我又急又怕,将头发弄得凌乱不堪,又在地上抓起泥土抹在脸上,却还是被不知何时到我身边的叛军抓住了脚踝,拖拽着入了暗巷。

  

我借力起身,舞着顾显送我的小弯刀,却只伤了那叛军毫厘,反而将他惹怒,狠狠一拳就砸在我下颚,霎时间,嘴里泛出腥甜,耳中只一阵嗡嗡作响,什么声音也无法听见。

  

接着,有是几个耳光落下,我疼得直掉眼泪,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放过我……救救我……”

  

只是这声音微不足道,我的衣服被扯烂,凉意浸透了全身,我挣扎着,想逃离开,却被一次又一次地摁在地上,换来一次又一次的毒打,我渐渐没了力气,任凭残躯被肆意蹂躏,身体的每一寸不再属于自己。

  

天边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倾盆的大雨袭来,我视线逐渐模糊,却彷佛看见了顾显,他穿着暗红色的军装,提着长枪,将叛军头颅斩下,一步步走近我,解下身上的长袍将我裹住。

  

我不知这是梦还是现实,只觉得有个怀抱很暖,他张嘴说着什么,我却听不清,凌乱的意识如线般断裂,我也落入黑暗,昏睡过去。

  

4

  

再一次醒来时我已经在璀云居里了,如初次入宫时那样,皇后坐在榻边,见我醒来,她一边来探我的额头,一边吩咐侍女去端药。

  

“幸而都是皮外伤,嫣云,你受苦了。”她抚着我鬓间发丝,望着我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些歉意。

  

我看着她,脑海里却不受控地闪过太宸行宫的一幕幕,我多希望那只是个梦,身体上伴随呼吸的疼痛却时刻提醒我,我和那些女子一样,都是被叛军凌辱过的。

  

“杀了他们!娘娘,杀了那群叛军!”我抓着被子咬牙说道,好恨,我真的好恨。

  

皇后伸手来将我抓得泛白的手打开,安抚道:“没事了,都过去了,女子的贞洁从来不在腿间,你依旧是清清白白的好孩子,不怕的。”

  

娘娘她还是待我和从前一样好,李金金也日日都来看我,只是我却并不愿看见她。

  

先皇无子嗣,今上是西蜀旁系亲王之后,过继到了先皇名下,可是先皇虽无子嗣,却有许多侄子,个个都翘首盼着先皇能将皇位传给他们这些更亲近的皇家后族,可最后却是今上登基为帝,多年来觊觎皇位之人数不胜数,胤王筹谋多年,却还是露出马脚,一朝起兵叛变,最终功败垂成。

  

太宸宫叛变的事其实今上早有准备,顾显的冠礼便是为了引出背后作乱之人,随之一网打尽,而平乱最大的功臣则是李金金的父亲,左金吾卫大将军李贽,他们早知道太宸宫有乱,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他们都有退路,只有我毫无准备。

  

我知道我不该怨李金金,她不是故意将我弄丢,也不知道我会落到叛军手里受这般凌辱,可我看见她就会想起太宸行宫发生的事,我不愿面对她,也不愿面对过往。

  

大昱皇宫里有座望星楼,楼高近百丈,登顶即可看整个京城的风光,而这望星楼还有段历史,也与楼兰有关。

  

望星楼建于大昱建国初,是大昱的圣祖皇帝为了讨楼兰美人的欢心而修建,可谁知这美人是细作,偷偷给楼兰国主传递大昱朝中的消息,后来圣祖皇帝伤心便命人关闭了望星楼,后来,十二岁的佑成帝为了青梅竹马的皇后重开望星楼,至今,已过了百年。

  

如今,顾显重新整修望星楼,带着我去了那顶楼看星与月,看整个京城的大好风光。

  

那天是十六,圆月无缺,我彷佛看见了住在月上的太阴君娘娘,我在月下给顾显跳了一支舞,乞求太阴君娘娘将我的心意传到他梦里。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顾显吟了一句诗,我虽从未听过,却觉得应景极了。

  

我看着顾显,我的月亮不在天上,我的月亮在身侧。

  

只可惜我破碎不堪,也摘不到我的月亮。

  

如果他一直清清冷冷地挂在天边就好了,可是他偏偏在乱军手里救下我的性命,偏偏在我茶饭不思时哄我食一日三餐,偏偏在我郁郁寡欢后为我讲故事,带我爬楼观星。

  

偏偏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到我身边,入我心里。

  

5

  

太宸行宫之变后的第三个月,我有了身孕。

  

皇后将消息死死锁在璀云居,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都被禁足太宸宫内,我难受得厉害,在她处理这些事时在屋里吐了很久,再次站起身来,只觉得脚下都是虚的。

  

出去时,正看见两个宫人押着我宫里的一个小宫女站在院内,只见皇后摆了摆手那两个宫人便用麻绳一左一右勒住了小宫女白嫩的脖子,她还没来得及出声,手在空中胡乱抓了几下,便瞪着眼倒地。

  

我以为皇后永远是温柔似水般的,却没想到她杀起人来比我还狠,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眼神决绝狠厉的模样,可转眼她又对我笑道:“嫣云别怕,那丫头想对外传消息,本宫都会处理好的,不会让你的声誉受损。”

  

她要杀死我腹中的孩子,却说是为了我好。

  

我其实很理智,我并不想看到这个孩子出生,我知道这对皇家的声誉有损,这个孩子是一刻也留不得的,就算皇后不动手,我也会杀掉他。

  

只是我听见她说是为了我好时,我突然觉得皇后的善意,有些虚假。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坐在靠椅上,等着太医熬那碗堕胎药。

  

药端上来时冒着热气,皇后接过去细心地吹了吹,又拿着勺子搅拌着,待到能入口时,方才递给我,我将药碗接过来,一饮而下,转身进了里屋,将房门从里面扣住,道:“娘娘回去吧,嫣云这没事了。”

  

我蜷在角落里,静静等待着药性发作,不知过了多久,腹中开始作痛,渐渐地痛意席卷了全身,我咬着绢帕,身下的衣裙被血液浸透。

  

屋外不知是谁在敲门,我耳中又开始嗡嗡作响,听不清是谁在喊我,我心里只觉得现下死了才痛快,我不想被这样的痛折磨了。

  

门被推开,冲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是顾显,他又一次在我绝望时抱在怀中,我听不清他说什么,却能看见他皱起的眉头和难掩的焦急。

  

“没事的,就是流了个孩子而已。”我安慰他道。

  

他虽然不爱笑,我却不想看见他这样皱着眉头。

  

我记得那天我流了许多血,顾显说他很后怕,若是那血没止住,我就死了。

  

他还责怪皇后:“母后经营如意楼多年,难道不知晓这药对女子伤害有多大吗?”

  

有多大呢?轻则此生不孕,重则丧命黄泉,其实我哪一样都不惧。

  

我只怕自己死得太狼狈。

  

皇后听了顾显的话未曾言语,只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也看了看顾显,我那时不知她眼中是什么,后来很多个难以入眠的夜里,我想清楚了,皇后是在害怕。

  

我在璀云居静养了一个月,再也没见到过顾显,还是初冬天气变冷的时候,身边的侍女青蝉跟我说,顾显要成亲了,定的太子妃是李贽的二女儿李元元。

  

我拿了颗从楼兰带来的夜明珠,去了李金金住的凌霜阁,去的时候她正在缝制嫁衣,我鲜少看见她安安静静的模样,青蝉拦住了要通报的侍女,我也悄悄看了很久才走过去。

  

我道:“大昱原来是有姐姐为妹妹缝嫁衣的习俗吗?”

  

李金金吓了一跳,手里的针还险些扎到自己,看见是我,却又将眼神移开才道:“是啊,家妹从小是在道观长大的,如今要成亲了,我绣一绣嫁衣也算聊表心意。”

  

“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你还有个妹妹?什么时候带到宫里来,我还真想见一见。”我将带来的夜明珠拿出来,继续道:“这是我从楼兰带来的,算不上珍贵,就当是给你妹妹的贺礼了。”

  

“家妹与太子婚期将近,怕是近期腾不出日子入宫。”李金金没看桌上的夜明珠,也没看我,一心子扑到她的绣花样子上。

  

顾显迟早要娶亲的,他不娶李家的二小姐,也会娶京城的其他贵女。

  

我知道李金金也喜欢顾显,他们青梅竹马,可她嫁了皇帝,她的妹妹嫁太子,我摸了摸那鲜红的衣料,道:“其实你也是心有不甘的吧?”

  

她看着这嫁衣的样子,恨不得自己穿上它去做顾显的太子妃。

  

李金金终于挪开了眼睛,却并不看我,对着墙上一幅江山万里图,回道:“我阿爹说,我们李家的女儿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

  

她父亲是手握重兵守国门的大将军,是功高盖主的功臣良将,自然是能左右皇室血脉,她没能成为皇后,也没能成为宠妃,那她的妹妹就一定得是太子妃。

  

6

  

我以为我聪明地算准了一切,我以为李金金和我同病相怜,我以为我们的余生都会在宫墙里,看着顾显走到万人之上,看他佳丽三千,而我们都只是他的庶母。

  

从凌霜阁出来之后,青蝉同我说起了李家二小姐的故事。

  

李元元七岁起就因为身体不好送进了山里的道观静养,每年到了年节时候,李将军夫妇才会拉着两辆马车的物件去道观看望她,直到如今十六岁,从来也没下过山,更没有人见过她长得什么模样,从前有传言说李家二小姐早就病死了,可如今传出和太子订婚的消息,那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青蝉感叹道:“前些年奴婢还未入宫时去过一次道观,有幸见过二小姐一面,倒是与贵妃不同,二小姐生得骨瘦如柴,身材高挑却更如枯竹一般,面色蜡黄的坐在亭子里,那时道观里的师傅就说她是回光返照才出来见见太阳,平日里都是在床上躺着的。”

  

我道:“那看来观里的师傅也是没说准的,那李二姑娘还是好好活到了嫁人的年纪。”

  

青蝉道:“是啊,那如若李二小姐当真离世了,如今还怎么嫁太子殿下,难不成是李贵妃去嫁吗?”

  

我笑了笑,青蝉自我入宫时就跟在我身边,我知道她待我并没有几分真心,我也猜不透她到底是谁的人,如今她话里有话地提醒我太子的婚事不简单,无非是想利用的对顾显的心思去坏李元元和顾显的亲事。

  

“不管是李金金还是李元元,跟你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圣人们的事自然不是奴婢能多嘴的,可奴婢服侍了娘娘近三年,是心疼娘娘怕您许多事都被蒙在鼓里才不得不多言。”

  

我一边走一边伸手抚那小道两旁的树枝,树叶沙沙作响,手抚过时落下些许黄叶,过往种种在脑海中略过,我停下脚步,捏下一片树叶,在手中几经揉搓,撒在了地上。

  

长长呼出一口气,我对青蝉道:“若是日后还想跟在我身边,便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青蝉愣了愣,却还是屈膝回道:“奴婢知道了。”

  

晚膳时,皇后请我去了凤栖宫,不似从前,五个人热热闹闹坐在一起,圣上和顾显未至,桌上只有我和李金金与皇后,李金金亦没了从前吃饭那股劲,只看着她眼前那道焖黄鸭吃,食至过半,桌上三人的话却没超过三句。

  

皇后漱了口,道:“嫣云还不知道吧,金金家的妹妹就要和阿显成婚了,金金与她妹妹情谊深厚,自请了要离宫去奉天寺修行祈福,恐怕日后你们也难再相见了。”

  

我佯装不知,道:“奉天寺苦寒,李贵妃金尊玉体,想必是要吃不少苦头了,不若让嫣云同去,也好作伴。”

  

“你啊,就留在宫里好好陪着本宫,金金有她的心思,你就放心让她去吧!”

  

皇后拉起我的手,一双美目温柔似水,依旧与那个温婉如母亲般的女子一般,叫人见之如沐春风。

  

我点头道:“那日后也让太子妃多进宫来,我们还像从前那样陪着娘娘。”

  

皇后闻言面上的表情有一刻僵滞,却很快回过神来,道:“好好好,等阿显成了婚,本宫肯定叫他多领太子妃入宫,等日后他们有了娃娃,这皇宫里可就热闹了。”

  

我偏过头去看李金金,她却在与我目光相对时转过头去,捧起一碗热茶急匆匆入口,被呛得咳嗽起来,皇后又转过头去拍她的背。

  

今日,她们一个是皇后一个是贵妃,过些日子,她们就变成了一个是婆母,一个是儿媳。

  

真是好笑,这样乱伦的关系,竟然会出现在天朝国都,大昱皇宫。

  

被定做太子妃的妹妹病逝,已为贵妃的她,顶替嫁给东宫太子

  

7

  

皇后经营着京城里最大的青楼,她的母亲曾是京城名妓,她从来不会瞧不起青楼那些姑娘,自然也不该瞧不起我。

  

圣上为了给她独一无二的恩宠,不纳后妃,不听谏言,处死的言官至少百十,国朝动荡,需武将正威,李贽多年来立功无数,朝中多是他的门生,朝廷安宁少不得李将军忠心护主。

  

李家的女儿必须为后,李贽独子早年殉职江北,李氏一门荣光全在两个女儿身上,那幺女多病早逝,只剩下一个李金金,所以皇后力排万难,也要将李金金以李元元的身份送入东宫。

  

可是同样是圣上后妃,李金金能换个身份嫁给顾显,我为什么不能?

  

是因为我在乱军中失了身,还是因为我不清不白地怀过一个孩子?

  

我没能想清楚这些道理,所以还是将她宫里放线报的密文盒子掉了包。

  

顾显大婚的前一日,青蝉还在劝说我协助侍中李贽污蔑皇后。

  

梁贲与李贽是为政敌,梁贲素来对皇后的身世嗤之以鼻,奈何多年来圣上处处护着皇后,让他无从下手,他想方设法只为让帝后离心,逼皇后离宫。

  

如意楼明面上是做的青楼生意,背后却是圣上的情报中心,这所有的消息都是由皇后收集,她一手培植了无数的线人分散至大昱各城,看似牢不可破。

  

可多年来,梁贲也渐渐将自己的人安插在了这些暗线网中,一步步试图瓦解皇后的势力,只是这却仅仅只是让皇后搜集情报的准确与效率变低,圣上依旧对皇后深信不疑。

  

于是他伪造了密信,计划放入皇后寝宫,一旦引圣上入局,让圣上以为皇后存私欲图大权,插手朝堂诸事,便可叫那明镜破裂,恩爱两疑。

  

我不信这一沓小小的信笺真的能让情深相许的帝后不再彼此信任,对青蝉问道:“你家主人怎么就笃定圣上会发现这信笺?又怎么笃定圣上看了信笺便会怀疑皇后?”

  

“娘娘不必知晓这么多,娘娘只需明日将此物放置在皇后寝宫中,侍中大人自然会有办法。”

  

我摸着头上皇后赐的青玉簪子,对青蝉道:“你附耳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她弯着腰凑过来,我拔下簪子,瞬时便扎入了她白嫩的脖子,鲜血滚烫,喷洒在我的手臂上,低声对她道:“可我素来不喜欢被人利用。”

  

青蝉张了张嘴,半天没挤出声音,我松开手,她直直倒在地上,不多时便咽了气。

  

那个信笺盒子里是我看不懂的密文,有些已经上了年月,纸张泛黄,想来那梁贲也是做事周全,只是,若我不按他的计划将这盒子放入皇后寝宫,他这些年的筹谋恐怕也是一场空。

  

我杀了青蝉,却还是在顾显大婚那日,去了皇后寝宫,我对凤栖宫的小宫人说要去皇后寝殿寻一幅画,他知皇后素来疼爱我,没多做阻拦便让我进去了。

  

那密文盒子原本的位置也是在一幅画后,我照着从前偶然间看见的位置,很快便寻到了那暗格,做完了一切处凤栖宫时,正是申时三刻,这个时辰啊,应当正是顾显和李金金拜堂的时候。

  

我去了望星楼,一层层爬着,累得满头大汗,到望星楼顶时,晚霞红得似火,顾显曾跟我说过,我的名字嫣云便是取自这晚霞红云的意境,如今身临其境,我总算是知道这晚云的绚烂美丽。

  

那天夜里,皇后忽然在寝宫中晕倒,太医诊治后说是皇后操劳成疾,无碍但需静养,圣上不放心,不眠不休在凤栖宫照顾皇后,我不知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才凌晨,圣上便离了凤栖宫,听说脸色十分不好,回承清殿后还发了好大的脾气,早朝前单独召见了梁贲。

  

那日吃过了早饭后,我撇开宫人去了御花园西南角,将从凤栖宫带出来的盒子放在了梨树下,在假山后站了许久,直到看见冷宫采买的宫人将它取走,才绕路回了璀云居。

  

那时我偏执又孤傲,总以为世间的一切都会有答案。

  

8

  

圣上来后宫的日子少了很多,听宫人们说,圣上与皇后间似乎有了嫌隙,每每二人独处时,不到半刻钟便吵得不可开交。

  

我不得不感叹梁贲手段高明,却十分疑惑,为何我偷换了皇后殿内密盒却未被查出,我早就做好了被问罪的准备,可我一直等着,这璀云居却一度太平无事。

  

除夕家宴那日下了场不大的雪,我在楼兰时从没见过雪,披了斗篷便站在雪里张开了手企图接住雪花,可那雪才落到手里便化成了水。

  

荣禧殿内夜宴热闹非凡,御花园里却静得只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我和顾显已经三个月没见过了,再次相见时,他穿了身蓝黑色的袍子,身形瘦了不少,面颊棱角分明,清冷的眉眼愈加深邃,望向我时,似乎还带着怨恨。

  

“顾显,好久不见。”我扯着嘴角,试图挤出笑来。

  

“你是何时开始有了离间父皇母后的心思?”顾显声音有些哑,像是长久咳嗽后患了疾。

  

“你也知道是离间之计,想必圣上与娘娘不日便能解开误会,重归于好。”

  

“他们从未疑心过彼此,只是你送出去的信笺里,装着能让百官弹劾母后证物。”顾显走近我两步,继续道:“如今父皇举步维艰,不得不日日与母后做戏,你究竟是有什么怨什么气,要将我的母亲往死里逼?”

  

我愣住,半晌才道:“可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云妃娘娘,你自请离宫吧,这皇城里的事,你从此以后莫要插手了,就当是母后从来没有将你接入宫来过。”

  

“你要我去哪里?”

  

顾显看着我,一字一句道:“太宸行宫。”

  

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颤声道:“你明知道我......”

  

“你就算是觉得这世间万物都对你不公,母后却从来没有半分的对不起你,我和金金对你好,也都是母后耳提面命跟我们说你可怜,要我们多带着你玩,你若是会错了意,我在此跟你陈以歉意。”

  

我忽觉心中有什么塌下了一般,想努力去从顾显的面容里找寻破绽,可我看着他坚毅的面孔,仿佛一块巨石,每句话每个字都砸在我胸口叫我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的璀云居,脚下有千斤重,神思已云游别处,宫女将我扶到床上,我忽地抓住她,道:“我要去太宸行宫,你去帮我禀告娘娘,我要去太宸宫。”

  

我发了一场高烧,宫人们说我烧得糊涂了,自此痴痴傻傻总是说着些听不懂的话,皇后下了旨意,送我去太宸行宫养病,我躲在行宫北边的阁楼上,百日夜里都不敢出门半步。

  

我来太宸行宫的第二年,皇后也来了行宫,宫人们知我痴傻,说话也不避着我。

  

他们说以梁贲为首的文官清流将皇后的身世翻了个底朝天,还说如今的太子妃是昔日圣上后宫的李贵妃,皇后为了笼络李贽不惜让李贵妃金蝉脱壳,摇身一变成了太子妃,李贽亦被弹劾打压,一出门便有人拿着烂菜叶子往他身上扔,可怜他一身武功却不能对着平头百姓施展,许多日子都没有上朝。

  

后来,圣上终于发落了皇后,另皇后至太宸行宫别居,无召不得回宫,朝堂之上终于才恢复了安定。

  

皇后来看过我一次,她兴许也是有气的,可在推开门看见我时,却不知为何并未发作,反而还伸手理了理我凌乱的发丝,我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原来是我不知何时又将身上磕碰得满是淤青,一身白色的衣裙也脏得如才出泥泞,脚上未着寸缕,还有着大大小小的烫伤。

  

宫女道:“云妃娘娘自来了太宸行宫,便从来不许奴婢们碰她分毫,入夜后时常自己往柱子上撞去,身上的旧伤还没好全,便又添了新伤,奴婢熬药时,娘娘还打翻了药炉子这才被烫伤了。”

  

皇后瞧了我半晌,叹了口气道:“罢了,是本宫自己做的孽。”

  

她出了阁楼,自此一次也没来过,我不知现在对她是否还有怨恨,只是看见她时,我彷佛又感觉到了心安。

  

我和她在太宸行宫的这四年,圣上和顾显一次也没来过,直到皇后重病,我趴在阁楼外的栏杆上,看着她所住的宫殿,我好想再看看她,却始终没有胆量走出去。

  

皇后病逝,遗体葬入皇陵,她出殡那日,我掌着烛火点燃了床帏,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等到浓烟密布时,我倒在火海里,这年我二十四,我终于过完了这糟糕的一生。(原标题:《嫣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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